從農業困境與群眾運動 反思520農民事件

文:楊士毅 教授|圖:楊士毅臉書提供

1970年後特別重要的群眾運動是戒嚴時期的高雄美麗島事件;解嚴後的則有中正機場事件、持續好多次的國會全面改選遊行活動、520農民事件、野百合學生運動、反軍人干政、獨臺會案、總統直選與修憲、廢除刑法第100條。近十年的則是太陽花學生運動、反課綱微調學運、及種種環保、土地徵收、各種工運(含華航罷工)等社會運動。

戒嚴時期,若有「完全合法」的政治性集會遊行活動,主要是由政府、國民黨或反共青年救國團在幕後策劃。一般人民是不准的。解嚴後,由於一般人民即可申請合法遊行,故初期,常有人數相當多的街頭遊行活動。更妙的是,主動參加的遊行人數與在旁看熱鬧的民眾差不多是一樣多,故綜合起來,感覺人氣更旺。

臺灣經歷過多年的遊行抗爭活動,已使得遊行民眾與警方的互動,從早期雙方互不熟悉對方的盤算或遊戲規則,甚至有些人還互相猜疑對方的動機,而產生大大小小的肢體衝突。但逐漸地,政府與民眾遊行的互動也走向相互尊重、體諒對方的立場,並擅用溝通、協調丶折衷丶妥協,互相給對方臺階下,因此,衝突就愈來愈少。這段邁向更自由、更民主與更法治的成長過程,是非常值得記載,並可提供歷史的教訓給其他國家參考。

畢竟集會遊行活動在絕大多數臺灣人民來看,除了是一種象徵性、擴大宣傳遊行者訴求的活動,也希望透過遊行、直接反應部分民意,進而強烈影響或制衡政府的決策、以便實現所訴求的理念,或取得應有的權益;它並不是像某些開發中國家的某些團體是要透過街頭的集會遊行,去刻意引發強烈的衝突或暴動。

本文所要描繪的是1988年5月20日的農民去立法院請願及遊行的事件中,我所親身體驗到的部分過程及小故事。此次事件算是歴年來衝突時間拖比較久的一次,從傍晚持續到深夜與隔日上午4點多,由於採用剛性化的強制驅離方式,故曾引發較大的衝突。但這次歴史教訓,也使日後遊行抗爭的方式逐漸產生良性互動的轉化,雖然是點滴漸進的,但無論如何,總是使臺灣的遊行愈來愈平和。故此事件值得回顅。

世界性的農業困境

自從工業革命或城市文化興起後,世界各地的農村、農業,各自依不同的社會演化進度及相應的各種不同的社會條件,先後形成各自不同程度的資本集中於少數資本家及「城市剝削鄉村」的事態,使農業由原本的強勢慢慢地轉化成弱勢,一直到今日。

以中國為例,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2020年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國務報告說:「中國是一個人口眾多的發展中國家,(2019年)我們人均年收入是三萬元人民幣,但是有六億人每個月的收入也就一千元,一千元在一個中等城市可能租房都困難,現在又碰到疫情,疫情過後民生為要。」中國國家統計局再度確認:2019年,中國確有6.1億人的月均收入,還不到人民幣一千元。這六億多人主要還是以偏鄉農民或到城市工作的多數農民工為主。亦即,中國要全面脫貧進入小康社會還有一大段距離要走。而農村、農民、農政問題的適切處理是關鍵。

臺灣農民比中國大部分農民的收入、生活方式好很多。但面對世界性的「城市弱化農村」的演化趨勢,也是面臨許多難題。臺灣在日本時代糖、樟腦油、茶葉、檜木等農產品曾幫臺灣賺取大量外匯。戰後的糖仍持續一陣子,其後則是香蕉……等等。但隨著時代變遷,種植不同農作物的農民面對自由貿易(外國成本較低的某些農產品的進口及本國的出口等問題)、傳統地區型氣候的變化及近數十年全球性暖化所產生的急劇變化的氣候變遷,所造成的生產量與價格的不規則變動、傳統私人農地較小,不利於可降低成本的機械化經營、經銷商所抽取的,經常不是很適切的利潤、人工工資的高漲、年輕世代離開農村、走入城市,導致農村人力不足,尤其從1970年代至今,農村人口的遞減開始加速。

在我當兵年代(1975至1977年)的前後,就已農村人力非常不足,而有「助民收割」的活動。當時的我從南部割到中部、又回南部,體驗到用鐮刀收割的辛勞與樂趣。有時候,地上掉了一、兩束稻米,農民也會很小心的撿起來,畢竟粒粒皆辛苦。簡言之,隨著時代變遷,全球各地、各類農民都面臨各自不同的困境……,1988年5月20日的農民(主要是雲林)北上請願遊行,即在反應此種農民弱勢的部分困境。

520農民事件

1998年5月20日,南部農民北上請願,抗議近幾年生產農產品的虧損。但卻激發了僅次於「美麗島事件」所產生的警民流血衝突,94人曾被移送法辦。此即震憾海內外的「520農民事件」。也使臺灣登上國際頭條新聞。

此次活動主要由雲林縣農權會主辦,林國華、蕭裕珍、詹朝立等為代表人。其訴求如下:農業開放可能導致農民權利受損、實施全面農民保險、全面農眷保險、肥料自由買賣、增加稻米保證價格與收購面積、廢止農會總幹事遴選、廢止農田水利會會長遴選、成立農業部、農地自由買賣等。(按:當時還沒有實施全民健保。健保是1995年正式實施)

農民在臺灣原本非常服從政府,而且性情溫和。但是在1980年至1987年,由於社會轉型太快、勞動成本迅速升高,加上農會與青果合作社被國民黨或地方派系壟斷以及行銷過程不夠現代化、中間商人及零售商抽頭過多形成中間剝削,以及產品未能不斷地創新(產生好吃且價格可拉高的新品種)導致原始生產者利潤過於微薄,甚至虧損過多。

換言之,有些農民呈現虧損的理由之一即工資的高漲,其二由於邁向工商社會的過程中,農民人口大量湧向都市以及工廠,其理由無非利益較農業的利益更多。由於農村人力的缺乏,導致工資更上漲,自然農產品成本拉高。從這個角度,十九世紀及二十世紀所提的「工農一家」是不成立的。

以我家橘子園為例,由於不堪長期虧損,最後乾脆給猴子吃,而不運到市場去賣了。眾多因素導致許多純樸的農民在近兩年紛紛北上遊行抗議。只不過520的農民遊行正逢國民黨內情治系統保守派與改革派的內爭,以及情治單位處理民眾遊行經驗欠佳、及長期的黨化教育(按:農權會是偏民進黨新潮流系),導致此次遊行產生激烈的警民衝突。

5月20日那天的遊行請願,前半段是平和的。

1988年,520農民事件立法院請願的白天,此段時間是平和的。橋是中山南、北路的復興橋,已拆除。

但到了下午,由中部鄉下北上參加合法遊行的五十多歲的阿媽桑由於尿急想上廁所卻找不到,因此想進入立法院解決生理問題。但立法院的警衛卻不讓這些婦人上廁所。這種狀況自然激起男性的憤怒。換言之,當民眾參加街頭遊行或靜坐,政府必須設置流動廁所,但是該日並未設置,這是520農民事件產生激烈衝突的重要原因之一。再加上那天天氣非常熱,大家火氣也比較大。雖然是小小細節,但「歷史經常在小關節處大拐彎」、「魔鬼常常存在於細節中」、「紛爭或痛苦也常因為疏忽細節所導致」。當然,日後的遊行,政府都會設立許多流動廁所。

當日,火車站附近仍在施工,故有些施工用的砂石、木板、鐵皮……等等,一有零星衝突,有些人會憤怒的就地取材,拿石頭丟。下午5點多,噴水車開始噴水,想驅散民眾及保持安全距離(亦即雙方互丟石頭也很難丟到對方的距離,除非你是臂力很強的外野手)。

1988年,520農民事件,與自立報系實習記者賴瑩蓉躲在鐵皮後面照的噴水車噴水狀況。從另一角度想,也是有一點美感的景象。
1988年,520農民事件,與自立報系實習記者賴瑩蓉躲在鐵皮後面照的噴水車噴水狀況。
1988年,520農民事件,與自立報系實習記者賴瑩蓉躲在鐵皮後面照的噴水車噴水狀況。

說實在的,噴水的景象是相當有美感的,甚至有的角度去看,還很壯觀。愈接近下班時間,火車站前的忠孝西路車水馬龍、人行道人來人往。但火車站那邊施工區域仍在零星小衝突。

1988年,520農民事件,臺北火車站前忠孝西路仍車水馬龍。但火車站附近施工區域,有零星的小衝突,形成奇妙的對比。

解嚴初期,街頭抗爭活動,在互不信任、互相猜疑下,即使去照相,也容易被鎮暴部隊或警察懷疑你的動機,而被追捕。反過來,少數民眾也會猜疑,在人群中的某人是否便衣情治人員而追抓。但問題是,全世界任何國家、任何地方的群眾活動,為了防止意外的衝突與社會安全,必然有便衣情治人員在人群中,甚至也有少數沒有情治單位身分的記者也幫情治單位照相搜集資料──其實這是全世界的常態運作方式。

右一,看長相表情,就知道是非常純樸的農民。

晚上8點鐘左右,在城中分局前,有位小孩子因為被鎮暴部隊的棍子掃到腳,而鞋子掉在分局前的馬路。這小孩及其父親原本不敢去撿,後來卻忽忙去撿,我為了拍此事態的過程,結果被鎮暴部隊追趕,一直追到現在的忠孝西路FTT、凱薩大飯店(以前是希爾頓飯店)附近。好在我跑得比穿裝備的人快。因此,又很不甘心地回頭去拍群眾被追趕的畫面。

1988年,520農民事件:解嚴初期,街頭抗爭活動,在互不信任、互相猜疑下,即使照相,也容易被鎮暴部隊或警察猜疑而追捕。晚上8點鐘左右,我曾經為了拍照在城中分局前,有位小孩子因為被鎮暴部隊的棍子嚇到,而鞋子掉在分局前的馬路,這小孩及其父親原本不敢去撿,最後,忽忙去撿的事態。結果,我一拍照,就被鎮暴部隊追趕,好在我跑得比穿裝備的人快。因此,又很不甘心地回頭拍照被追趕的情景。
1988年,520農民運動事件。我一拍照上圖小孩撿鞋的事態,就被鎮暴部隊追趕,好在我跑得比穿裝備的人快。因此,又很不甘心地回頭拍照被追趕的情景。地點在忠孝西路火車站対面,以前是希爾頓飯店一帶。即今之FTT、凱薩大飯店一帶。

下班或晚飯高峰期已過,警方逐漸交通管制,有時偶然衝出,希望藉此威嚇驅散在大馬路的民眾(農民與圍觀者混在一起)。

1988年5月20日,忠孝西路近中山南北路的陸橋一帶,已交通管制,陸橋也禁止上去。
鎮暴警察偶爾衝出,驅離火車站前,忠孝西路馬路中央的人群。
鎮暴警察偶爾衝出,驅離忠孝西路馬路中央的人群。

此時,也看到落單民眾被警方毆打。晚上11點多,來自各校的大學生將民眾與鎮暴部隊隔開,席地而坐。當時的鎮暴部隊也因為太熱、太累而卸下裝備,坐在地上休息。全場充滿了和平與寧靜之美。然而,午夜1點多時,軍警指揮中心由於處理群眾運動的經驗太少,也不深諳政治溝通與談判相互協調與面子的藝術,就直接使用缺少幽默感的口吻,下命令要民眾離開,否則要強制驅散。甚至還播放軍歌,更激放雙方的「士氣」。就在上級一聲「上!」的號令下,又引起了激烈衝突。

深夜2點,經常是最危險的時候,世界各國統治者(尤其獨裁或威權主義國家)往往利用深夜光線薄弱時,強力驅散,又打民眾及記者,由於太暗,所以很難照相,即使閃光燈一亮,也立即被打爛,因此,所有毆打事件,就很難被留下鏡頭。普通可看到的照片或錄影帶,往往是鏡頭歪來歪去,照不清楚,如此就很難找到明顯的證據,告鎮暴人員亂打,經常雙方引起衝突都在此時(此外,在臺灣又有氣候因素。)5月20日,那天沒下雨。白天熱,零星衝突持續太久,一方面是雙方都累了,情緒也會比較煩躁。警方又急於在明天早上,恢復火車站前忠孝西路的交通秩序,故強力驅離街頭任何逗留的人。

我親自看到有位民眾(不一定是遊行的農民)在忠孝西路FTT前面,被打在地上,已留了許多血,但人們都欺負弱者,即使已躺在地上,亂棍還是齊飛,這種場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想: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的血腥鎮壓也是利用深夜,而且是用槍,血腥味更強烈。

反正我直覺到場域氛圍有點不對勁,因為突然間非常安靜,我立即決定離開現場,約莫深夜2點多或3點多,回到家,根本睡不著覺,腦海都是激烈衝突畫面,早上8點,還必須去東吳大學法律學系教理則學。

隔天,看報導,果然在我離開後沒多久,有些維安人員就直接用警棍驅趕靜坐學生,越過學生團體,然後再往前強力剛性驅離一般滯留的民眾。警方的想法應該是必須在早上六到七時清空,以恢復交通秩序。

在這過程中產生了一些額外的插曲。有位雲林的婦人因她的團隊被驅散了,深夜2點多獨自從車站走去找她正在臺北上班的丈夫,她的先生當時是某大樓輪值夜班的守衞,工作地點剛好就在我家附近。

另外,有位世新編採學生從臺大醫院翻牆離開現場。更巧的是,有位雲林農民被帶到中正分局,結果他兒子就在那兒當警察。他兒子表示,農村確實有許多問題,但是……。不過,警局都很客氣地拿飲料、點心給他吃。

520後的反思

(一)農業方面:我家過去種橘子、茉莉花……等,橘子是虧損,但茉莉花可作出香片或茉莉花茶,故利潤較高,而茶農、茶商近年來仍大賺。種什麼也等於投資什麼,必須有眼光。誠然走向「觀光果園、農園」,省掉勞動及運輸成本,且可讓都會人體驗農村生活,增添其視野,也是好方法,但是所在位置是成功與否的關鍵之一。另一方面則改變耕種方式,如果能夠整合農地,形成大規模農地,以方便使用現代化的機器耕耘,或更能減少人力、降低成本,提高效率、增加競爭力。但難解的問題是私有土地,每位地主想法不同。此外,品質的提昇及創造、生產者、經銷者的盈餘分配的合理化,以及政府政策的科學化,以及農民對當代新科技知識(如AI)的吸收、營運模式的調整,都是促使農民福利提昇的重點之一。十九世紀歐文主義(Owenism)的合作社制度或可再修訂、再推廣,也許更能免除中間剝削或抽頭。臺灣有些小農目前的作法之一採用契作方式。這可使生產者無後顧之憂,亦即努力使品質達到標準,即有契約保障必然以合理價格賣出。其他方面則有待更深入的討論。但是,基本上農民問題含混籠統且歧義的普遍性討論,對解決實際困境的助力,非常有限。最好是分類或個案討論。

(二)「鎮暴部隊或鎮暴警察」這名詞一開頭,政府與媒體就不恰當使用,「鎮暴」一詞,似乎已預設來遊行或抗爭的人,一定會暴動或被視為「暴民」。但事實上並非不是如此。故改成「維安警察」,「維安軍警」。即使維持社會秩序或安全的治安人員,也許較不刺激雙方的預設心態。畢竟部隊,給人的印象是「戰爭用的軍隊」。誠然,有些時候,也會動用憲兵等。若用憲兵,就用「維安憲兵」。

(三)這次警方用的音樂,是用陽剛性很強的軍歌,使雙方的精神更振奮,也誤導警方感覺似乎「我現在要出征」的氛圍。到1990年,5月20日,「反軍人干政」的遊行,總統府憲兵是改用童歌「嗡嗡嗡、噏嗡嗡」、「一閃一閃亮晶晶」,就比較天真可愛、溫馨感人,可化解陽剛強硬之氣。

(四)集會遊行路缐與區域選擇的處理,若有大工程施工區域附近,則不可核准,應該協調成其他地方。畢竟人是理性兼情緒的動物。萬一發生肢體碰撞或碰觸,或有零星小衝突,有時有少數人瞬間盲目情緒作祟,就有可能從工地中留下的一些木頭、木板、石頭等。繼續不甘心的零星反擊。亦即路缐、集會場所的選擇與核准,在那個年代,雙方面都不是很有經驗。

(五)缺少流動廁所及這次決策由於指揮系統不明確,也是造成此次慘痛悲劇的部分因素。但幸運的是:它為日後如何處理遊行活動留下了珍貴的歷史教訓。至少以後,政府都會設置公共流動廁所,指揮系統也比較一元化及比較懂得溝通、談判與協調的藝術;所以「520」之後的遊行,衝突就減少許多了。這也是為什麼其後幾年的5月20日常有各種遊行的由來。

解嚴後,由於開放街頭遊行,故遊行相當多,由激烈衝突到肢體碰撞、演進到和平式、比創意的「嘉年華會」式的遊行;從互不信任、相互猜疑到相互尊重、體諒,是一段有價值的自由民主化的演進過程⋯⋯。這個過程可提供其他開發中國家參考。此外,臺灣在1994年正式結束校園監控,體制上正式走向自由民主化的常態發展,國會議員由臺灣人民實質選出。総統直選、二次政黨輪替⋯⋯等。

甚至2020年1月總統大選前夕,民進黨、國民黨兩黨在高雄同一時間造勢大遊行,人數超多,有的人還擔心會不會發生衝突,結果是和平結束。總之,臺灣的自由民主化是成功的。也成為華人世界自由民主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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