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來自照護者的信

獨家報導文:牧凡

我永遠記得,在被送往醫院前,你流淚握著我手的眼神。無法想像,你從此再也不認得我們了。原來呀,那樣流淚的眼神,是你抓住記憶中最後一絲父親的身份,與我告別……。

夏,護理之家的通鋪病床,安靜地迎接著午后的暖陽。
窗外的對街,就是急診室,閃著懾人紅光的救護車,在這近3千個晝夜中,來來去去,多少生命在此穿梭徘徊;窗內,四周病床縱使偶爾換了新住民,不變的是,一樣寂靜的沉睡、老邁的軀體、無神空洞的雙眼、或,遺失在時間河流的呆滯臉龐─一如親愛的阿爸你。

318,阿爸你在這另一個家的住址─簡單的一方病榻、一張桌,再擠上阿姐的折疊床椅,你就這樣躺臥──偶爾搭著你因積痰不適的低吼,偶爾因發燒而進出醫院。就這樣,在張眼閤眼間、在解放餵食間、在護理之家與醫院的病床翻身交換之間,我們與你,沒有其他多餘記憶地,度過八年多的時光─照護的時光,如此規律,一如發病前,你每日午后就佔據在我婚前爬格子的小書桌前,或記帳、或重覆閱讀那些你熟悉的日文小說,直至夜幕低垂,日復一日。

衣櫥上依舊掛著你發病前一年的母親節,難得的全家福合照。老實說,在阿姐的照護下,現在的你反而顯得年輕、胖了些;但無法回復的帕金森作祟,你的每吋肌肉僵硬,我已經無法像入住初期那樣幫你好好活動手腳,一如小時候跟你比腕力;現在的我一樣無法扳動你,只因為那樣反而會讓你疼痛受傷。

即使你不再表達抗議;我也無法讓你坐在輪椅上,推你出去曬曬日頭,一如你失業後,仍習慣在盆栽前貪戀早晨的美好陽光。直到如今,我每次的探望,只能默默看著病魔將你的的嘴與舌凍結,卻無能為力。
偶然,還是會想起你被診斷出已患有中度阿茲海默混雜帕金森氏症的那年。歲末的寒冬,你第一次住院醫療;雖然大部份時間,你把全家人當成你幼時記憶的長輩跟玩伴;雖然很多時候,你會分不清病房跟基隆白米甕老家的臥室,但至少你會說會笑,還能配合緩緩復健行走。

原本冀望短短兩週病房生活後,病情即可獲得控制,返家團圓等待過年,卻因為老媽跟我們忽略照護細節與困難度,在你返家三天後,病情急轉直下,一切令人措手不及。

我永遠記得,當受不了自責的我忍不住狂哭時,你在家裏的床上輕輕地拍拍我的背說沒事,以及送至竹圍馬偕醫院前,你流淚握著我手的眼神。無法想像,就從救護車送抵竹圍後,你再也不認得我們了,也從此沒能與你有任何互動。原來呀,那樣流淚的眼神,是你抓住記憶中最後一絲父親的身份跟我告別!人生無常,莫若如是。

即使在家境最困頓時,仍執意保持優雅生活態度的你,如今,鼻胃管、尿管,終究成為你軀體的一部份;與你最親近的大姑、叔叔,終究不敵病魔陸續過世;攤在小書桌上,等待你痊癒後、繼續用帥氣字跡記錄的帳冊,終究還是收起;那把等待你再演奏一次「港都夜雨」的口琴,終究簧片鏽壞而丟棄;因經濟拮据,堅持不出遠門的你,終究還是花上超過你一輩子攢下的資產10倍以上的金錢醫療─8年多來的改變,已然超乎你的想像。

原本要賣掉老家的房子,但因為老媽堅持想等你回家做主,所以乾脆重新裝修。我知道老媽並不是不清楚這個希望等於零,只是想守著這與您奮鬥大半輩子,唯一攢下的家。

我曾夢到你步履蹣跚,跟老媽一起回到老家的身影;也曾在回到基隆白米甕或聽到「港都夜雨」時而傷感;甚至在鏡子前,我感受到年輕時,你的樣貌,還有你一輩子起伏的落寞心情;只是,都過去了,所有依賴你有問必答、無事不通的老媽、老弟跟我,都放下了,全然接受無法再與你對話的現實。

初夏,左邊鄰床又走了一位爺爺;右前方的植物人少年,家裏無法負擔費用,也離開了;老媽行動益發不便、阿姐步履蹣跚,我跟老弟也從而立之末,逐漸接近知天命的年歲;而你,或許是在時間的河流中迷失,所以光陰似乎不曾改變你的一切。你依然日復一日地沉睡,或往遠方空望,猶如初入住時的情景。只是,在每一次望著你,輕撫你額頭皺紋時,總不明白的是,你逐漸灰白的腦質層中,是否,真的已不存在那麼一絲絲此生共同擁有的記憶,不曾為我們一次次的呼喊而稍有反應?

也許,這疑惑只能在我們全都重歸造物主面前時,才能從你口中得到解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