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產科醫學先驅 醫用超音波之父 陳皙堯

陳皙堯參訪荷蘭阿姆斯特丹時,於遊艇內留影(Holland Amsterdam1991)

獨家報導文:張傑 | 圖:國立台灣大學醫學院 提供

從一團混沌裡的小胚胎,到時而泅泳在羊水裡慵懶沉睡,時而頑皮如拳王阿里不停往媽咪的肚皮練習打擊樂,對許多新手父母來說,懷孕過程中由2D、3D超音波影像,乃至4D超音波動態顯像所組成的微電影,都是畢生最難忘的記憶之一。

醫用超音波之賜,讓現代婦女在面臨生產這個極為險峻的「戰場」時,多了更多勝算。一九六〇年代時,台灣孕產婦死亡率超過十萬分之一百,而依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統計,台灣孕產婦死亡率已降到十萬分之四點八,名列全世界第八低。這樣的成果,除了透過超音波檢查觀察胎兒發育狀況、胎心搏的監視等,讓母體和胎兒的死亡率大幅降低,以超音波引導的胎血、絨毛、羊水取樣或羊膜穿刺等檢查,也對胎兒疾病的診斷與及早治療,有著顯著的貢獻。

而上述研究,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陳皙堯教授。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台大胎兒醫學及產前遺傳學權威謝豐舟醫師指出,陳皙堯教授克服政治上的困難,讓台灣醫用超音波學會,能加入亞洲超音波學會,進而加入世界超音波學會,一個學者難得有機會將一項突破性的醫療工具,從無到有地推廣,並且大大地改變了整個醫療的方式。陳教授都做到了。

國際間公認的「子宮內成長遲滯症」和「周產期醫學」研究先驅林靜竹醫師則分享,一九五六、〇年代時,因為沒有超音波,沒有胎兒心跳監護器,一切憑兩手觸摸的感覺,胎心音則用木製漏斗狀的聽筒直接放在孕婦肚皮上聽。更驚訝的是在接生時,接出一個嬰兒後又有另一個跑出來,事先完全沒有預感是雙胞胎。許多先天性畸形嬰兒的出生,也都使醫生們大感意外,當時的生產操作簡直是一樁黑箱作業!

去年二月十五日,同為陳皙堯在台大婦產科的高徒施景中醫師突然接到恩師過世的噩耗,對於將一生投注於婦產科臨床醫學與研究,甚至在七十一歲屆臨退休後,還以名譽院長一職在彰化秀傳醫院服務至八十八歲的醫者,竟然在臥病多時後,於凌晨在台大北護分院驟然離世,死前沒有一位親友及學生陪侍身旁,更感萬分悲痛。

約一個多月後,這位被譽為「現代產科學之父」的偉大醫者,終在他九十一歲冥誕前,由他從小到大成長的雙連長老教會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追思典禮,典禮隆重肅穆,備極哀榮,為他精彩而不凡的一生,劃下最後的句點。

創會理事長

陳皙堯出生於一九二二年,是創設雙連教會大樓的陳溪圳牧師與蕭美珠牧師娘的次男,兩位姑姑分別與高雄鳳山望族彭家與台南郭姓醫生世家結親,是彭明敏的表弟、郭婉容的表哥,或許是家族中多有傑出醫生的激勵,陳皙堯雖然十九歲就拿到了建築師資格,隔年仍決定隻身遠赴日本參加日本全國聯考,分別在金澤市藥學大學取得藥學士與醫學士學位,回國後就在台大展開近四十五年的臨床醫學與研究生涯。

由於陳皙堯的兄長在美國居住,讓陳皙堯每個月都能比台大圖書館更早拿到最具重量級的各種國際期刊。一九六〇年代,陳皙堯看到當時已廣泛運用在航海用途,且剛適用於神經醫學的超音波,深覺超音波應該對婦產科有極大功用,因為胎兒就像羊水裡的潛水艇,最適於聲納的使用。

亞太婦產科學會在斯里蘭卡(Srilanka1985)

從一九六九年台大婦產科從日本購入第一台醫用超音波,到「實時間超音波(Real-time scanner)」的出現,超音波不僅逐漸擴及到內科、外科、泌尿科與心臟科,變得更加輕巧的超音波儀器,也逐漸深入全台各級醫院中。

謝豐舟表示,一九八〇年代時,因為有感於超音波在操作技術與判讀方面,醫學院始終沒有相關課程,醫界也缺乏交流。一九八一年時當陳皙堯教授帶著自己和黃立雄醫師前往舊金山參加「美國超音波協會(AIUM)」的年會,發表連體嬰超音波診斷的論文時,看到各種豐富紮實的超音波課程與儀器展示時,印象極為深刻,因此在兩三年的籌劃並前往各國參訪後,就在一九八四年成立了「中華民國超音波學會」,並推舉眾所公認的陳皙堯教授為第一屆理事長。

謝豐舟回憶,還記得一九八七年,和陳教授從大阪飛往松江的「胎兒醫學會議」途中,因為遇到日本海的暴風雨,導致螺旋槳飛機瞬間上下翻騰,曾心想:「為了參加學會幹嘛這麼千辛萬苦?」但在檢視到日本胎兒專業醫學的研究,並以遺傳論文讓國際學界見識到台大的水準,終覺這一切辛苦畢竟是有代價的。

教授會議留影(1992)

兼具騎士與武士道精神

陳皙堯教授身為胎兒心電圖最早系統研究者、胎心律監視器最早引進者,並引進了「高危險妊娠」、和「子宮內生育遲滯」偵察等觀念,將台灣的婦產科從被動的守株待兔,改為積極主動的產前篩檢與監視,除了是婦產科的重要先驅,直到八十高齡仍留在教學前線,培育無數醫學菁英,已堪稱是一代宗師。

耶魯大學醫學博士張峰銘指出,八〇年代當台灣醫界普遍存在「自然產優於剖腹產」的觀念時,陳皙堯教授就已挺身而出說明剖腹產有其優點。張峰銘說,陳皙堯教授教學研究時,身兼「唐吉軻德騎士」的理想主義精神,和「日本武士道」的拚搏精神,讓跟著他的一干學生也不敢鬆懈,只能跟著往前衝。

同為陳皙堯學生的宋永魁分享,當時台大婦產科的同仁都知道,產房鄰接嬰兒室的地方有間研究室,桌上、沙發上堆滿了參考書、影印文獻,牛皮紙袋裡裝滿了胎心搏記錄表、超音波圖片、一捆捆骨盆X光片,還有一箱保久乳堆放在角落。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個很用功的教授的辦公室,他不肯上樓去,寧願在產房旁,讓第一線的醫生們有機會去請教他、煩他。

由於年輕時即患有高血壓,陳皙堯在升任總醫師時已發生了三次蛛腦膜下腔出血,甚至入住過加護病房;當年神經外科手術不像現在進步,教授的醫學生命在當時幾乎被判死刑,但也因為他在學術的傑出表現,得以專注在學術鑽研,為婦產科留下許多寶貴文獻。

(左圖)參訪澳洲新南威爾斯州首府,於雪梨留影(Sydney 1985)/(右圖)參訪荷蘭阿姆斯特丹,等待乘坐遊艇外留影(Holland Amsterdam1991)

白色巨塔風暴

在壁壘分明、派系林立的醫界裡,陳皙堯常率風氣之先,以實際行動突破醫界許多根深蒂固的窠臼陋習。

八〇年代針灸麻醉開始風行全球時,陳皙堯力排眾議,不但鼓勵學生進修中醫針灸的理論和技術,也負責任地在願意嘗試在無痛分娩及產後結紮手術中施行針灸的現場進行技術指導,並在初期難免的失敗中為學生解圍。

對於學術界聞名的「掛名文化」,亦即研究生通常得將寫好的論文,像貢品一樣上貢給自己的指導教授,常常只能掛到第二,甚至第三作者。陳皙堯卻是反其道而行,反而將投到國內外的論文,主動掛上學生的名字以提攜後進。

某位不願具名的台大醫師就提到,為了感念陳皙堯教授的提攜,曾主動在投稿論文中掛上陳教授的名字,最後卻被其他師長改成與論文無關的自己太太的名字,還語帶譏諷地說,陳皙堯教授已不需要這個了。

有學生透露,曾有某醫學會曾經提議頒發終身成就獎給陳皙堯,為了怕得罪另一位得勢的教授,於是轉告對方會同時頒另一個終身成就獎給他。結果反而遭該位教授揶揄,終身成就獎應該要頒給陳教授這種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的人。

對於這些人事紛擾,甚至是惡意的奚落,陳皙堯總是以基督徒的忍讓精神笑笑帶過,就這樣默默的為學術與教學累積出深厚的貢獻。

蠟炬成灰醫學奉獻

鮮為人知的是,陳皙堯的夫人是音樂老師,年輕時長相俊美、瀟灑倜儻的陳皙堯,和氣質出眾的妻子,走到哪裡都是人人稱羨的伴侶。

但這樣的佳話,卻在某天住家遭竊賊闖入時,因夫人起身察看遭刺死,而成為永遠的憾事。甚至,陳皙堯還一度因懸案未決,被列為嫌疑犯,最終在台大婦產科教授的作證下,才洗清嫌疑。

痛失髮妻,又要承受此種錯愕與難堪的誤解,讓陳皙堯從此常有世事無常的感覺。施景中透露,曾在教授辦公室看到貼給大兒子的紙條,詢問之下才知那是要交代兒子後事的便條。

孰料,家族中長壽的基因,只遺傳給了自己,陳皙堯教授雖然時時面臨高血壓的威脅,卻仍活到九十高壽,兩個兒子卻是英年早逝,讓陳教授必須面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

陳教授的遭遇,讓人聯想到美國著名的幽默大師馬克.吐溫,創作了無數膾炙人口的經典作品,只在最終的自傳中,才讓世人窺得這位美國文學先驅,終其一生飽受財務之苦,與家人相繼先自己而逝之悲痛的情況。

直到現在,能夠在產房裡迎接新生命的父母們,將一生奉獻給婦產科醫學,直至蠟炬成灰淚未乾,仍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的陳皙堯,絕對有不可抹滅的功勞。


 

中華民國醫用超音波學會

  • 醫用超音波於1960年代引進台灣,一開始應用在神經科和產科方面,隨後擴展到腹部、泌尿系統及其他各科別。1970年代後期,因簡便的實時間掃描(Real-time Scanner)被運用,超音波很快的在台灣為各科醫師所使用。
    1984年,台大婦產科醫師陳皙堯及謝豐舟結合了各科超音波的先進,共同成立了
  • 「中華民國醫用超音波學會」,目的在促進醫用超音波之研究與應用,並定期舉辦有關醫用超音波之學術演講及討論會,並加強國際醫用超音波學術機構之交流,並推舉陳皙堯為第一屆理事長。

 

陳皙堯小檔案

  • 出生於1922年3月18日,卒於2012年2月15日,為創設雙連教會大樓的陳溪圳牧師與蕭美珠牧師娘的次男,十九歲拿到建築師資格,隔年卻赴日取得金澤市藥學大學藥學士與醫學士學位,回國後在台大婦產科展開近四十五年的臨床醫學與研究生涯,七十一歲退休後接受彰化秀傳醫院之聘,為醫學教學研究奉獻至九十高齡。
  • 陳皙堯教授曾為台灣醫學會、中華民國婦產科學會、中華民國醫用超音波學會、中華民國周產期醫學會及亞洲超音波學會會員,一生致力於胎兒醫學研究及醫用超音波教學與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