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位於日本富士山的山麓,被大雪封閉的山莊,是夏樹靜子《W的悲劇》的故事舞台。和辻家族經營藥品公司,是日本五大製藥公司之一,家族族長和辻與兵衛,同其公司名稱,皆是揚名全國。今年,依照慣例,和辻一家在山莊安頓好後,隨即打發了管家與僕人離開,只留家族成員在別墅共度新年。
故事開場不久,讀者便被告知了看似確鑿的事實:外祖父和辻與兵衛試圖染指外孫女摩子,摩子在驚恐反抗中誤殺了對方。為了守護這位家族中最受寵愛的掌上明珠,同時也為了維護家族的名聲,家族成員竟決定聯手偽造現場,將這起命案包裝成外人入侵的強盜殺人事件。
意外捲入事件的是唯一的外來者,和辻摩子的家庭教師一條春生。她對學生摩子抱有深刻的同情,因此在第一時間也被迫成為了共犯。作為「外人」,承受了來自家族成員狼狽、冷淡、懷疑或警戒種種充滿感情張力的眼神,身陷極為困難的處境;然而,她不被血緣牽絆,也與家族事務沒有利益糾葛,反而能近距離觀察這個家庭:看似親密的家族關係表象之下,實際是權力與慾望交織的伏流。她以冷靜而敏銳的觀察視角,剖析眾人千絲萬縷的關係,而清醒的局外人一角,使她成為了最終串聯線索、洞悉真相的關鍵人物。
孱弱而心神不寧的摩子讓人難以不加憐愛。依賴家庭醫生鐘平的專業知識,以及急於想贏得美人垂青而大膽的親信秘書卓夫,偽造死亡的時間、留下侵入者的足跡,一個個謊言似乎真的堆砌了一座堅實的堡壘。案件的梗概從開頭便暴露在讀者眼前,讀者似乎是步入了經典倒述推理的故事場景。只是,在警方介入後,那些本該完美的偽證,卻逐漸露出了破綻。
全程見證這段偽造過程的讀者,與書中人物同步陷入了困惑。難道計畫終究百密一疏?應該可以這麼說,參與的過程使讀者同時走入了作者設下的陷阱,當情況有變,心理上更受到影響,挑起了好奇。原以為或許是沒有注意到的疏忽,綻裂的縫隙卻裸裎了更深層的家族內部矛盾;那無法被保護與寵愛之名所掩蓋的,是背後真實的殺意。
作者巧妙地利用了家族之人性格缺陷的刻板印象,把所謂好色的不幸血統這個暗示埋進了故事鋪墊的背景,堅定了摩子犯案的動機與可能性,讓人更有可能先入為主地相信這是一場不幸的意外。家族成員對摩子近乎溺愛的保護欲,也就輕易地被轉化爲共犯的身分,真正的兇手得以利用這份「愛」作為最完美的掩護,操控時間與空間,將自己的罪行消融在眾人的善意之中。「掩護」其實是「嫁禍」的詭計設計,成功利用了人性弱點。
作者藉由春生之口,道出了書名「W」所隱喻的多重涵義。「W」既是和辻(Watsuji)家的姓氏首字母,也是書中那些身不由己的女性(Woman)的困境。無論是為了家族體面而忍氣吞聲、請求眾人掩護摩子的外祖母美音,或是為了愛情與私慾、讓女兒頂替罪行的母親淑枝,她們都困在這個名為「家」的華麗牢籠中,演繹著被父權體制扭曲的生存樣態。
處於風暴中心的摩子,在事件過後終究必須面對殘酷的成長,她必須重新檢視受家人「庇護」的意義。詭計能如此設計的邏輯,反映的即是不必承擔責任的生存方式,摩子只需作錦衣玉食的籠中鳥,保護之名同時也剝奪了她長大成人的機會。要走出被擺佈的狀態,更多的煩惱將隨之而來;試圖脫離溫室,迎面的現實會是更為嚴苛的風雪。
一條春生作為這一切的目擊者(Witness),目睹了悲劇的本質。家族為了掩飾罪行而編織的謊言,隨著調查會水落石出,然而女性在傳統框架限制下,種種的掙扎與變形的姿態,卻不見得能被洞悉。與兵衛來不及宣布他究竟想把摩子嫁給家族中的哪一個人,但會長秘書室的家族遠親和辻卓夫一直表現得勢在必得。規劃的婚約,實在猶如封建家族,那麼族長殞落之後,秩序就會消亡嗎?
當故事落幕,那鑲嵌在山莊大門上、泛著金屬光澤的「W」花形文字,在漫天覆蓋白雪的凜冽天地裡,顯得格外堅硬冰冷,彷彿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寒意,封閉而無情。
一條春生的選擇,因而格外的意味深長。她的故事,遠從在山下拒絕搭乘鐘平的便車就開始了,不妨將之視為獨立於男性與權力結構之外的角色特質。儘管在別墅的特殊情境下,她與鐘平產生了某種情感的連結,甚至與摩子建立了深厚情誼,但在真相大白、風雪停歇之後,她選擇了轉身離開。告別的姿態,貫串了她一直以來對自我主體性的堅持。在W的悲劇宿命中,唯有她這位沒搭上車、也不願搭上車的旁觀者,最終得以保有完整的自我,走出了這場由愛與罪交織而成的蒼茫雪境。
作者/傅淑萍
現為「我們的教學事業有限公司」講師,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部落格「樂遊原」與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講師。曾擔任聯合盃作文大賽閱卷與命題老師。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庇護的代價:夏樹靜子《W的悲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