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厚銘/臺灣大學國際企業系名譽教授、臺北商業大學全聯講座教授
吳學良/臺灣大學國際企業系特聘教授
在企業治理的世界裡,最危險的時刻,往往不是外部競爭者大軍壓境,而是內部核心人才「倒戈相向」的那一刻。
從近期台積電退休副總羅唯仁涉嫌洩密並帶槍投靠的爭議,回溯至早年梁孟松、蔣尚義等重量級人物的去留風波,這些事件表面上雖呈現為法律攻防與合約糾紛,但若僅止步於保密條款、競業禁止與資安機制的檢討,恐將錯失問題的核心。真正值得深究的,是驅使頂級戰將選擇「倒戈」的深層心理結構,以及企業在權力交接時的制度設計。
心理契約的裂痕:不缺錢的他們,為何而戰?
一個常被忽視的現實是:對於這類「名將級」企業幹才而言,其身價早已跨越財富自由的門檻,金錢誘因的邊際效用極低。名將之所以轉身成為對手,往往不是因為利益匱乏,而是因為「心理契約」出現了裂痕。
驅動其行為的,是更高層次、且難以被量化的需求:舞台、尊嚴,以及自我實現的歷史定位。剖析其心理路徑,主要源於三種層次的需求錯位:
首先,是「權力與舞台的戒斷焦慮」。對於長年執掌關鍵技術、牽動產業版圖的核心高管,決策權與影響力本身即具備高度成癮性。一旦退休或退居二線,面臨的不僅是職稱的改變,更是存在感與核心地位的驟失。當競爭對手在此時遞出橄欖枝,承諾「延續其改變世界的影響力」,這種對舞台的渴望,往往比任何薪酬條件更具致命的吸引力。
其次,是「尋求平反的補償心態」。許多開疆闢土的老將,在心理上早已將自己視為企業的共同奠基者。當組織面臨世代交替,若其建言遭忽視、甚至感受到被邊緣化,這種強烈的相對剝奪感極易轉化為反擊動力。此時投身對手陣營,其目的未必在於獲利,更多是為了證明自身價值,向原東家宣示「缺我不可」。
第三,則是「技術歸屬權的認知模糊」。部分技術型領導者傾向將其主導開發的製程與參數,視為個人心血的自然延伸。在這種「技術本位」的認知下,他們對智慧財產權的法律邊界缺乏敏感度,將「技術隨人走」合理化,視公司僅為出資平台,而非權利的絕對主體。
西方借鏡:皇位之爭後的代價
這種心理博弈,在企業面臨「皇位繼承戰」,即 CEO 接班或高層改組時,表現得尤為劇烈。西方企業數十年的經驗實證:接班絕非一場「贏者全拿」的單純競賽,而是一項極度精細的心理博弈與制度工程。
相關研究指出,約有七成在接班競賽中落敗的候選人,最終選擇離開組織。這些出走者,往往正是產業內最具殺傷力的將才。回顧歷史,不乏因處理失當而「逼虎歸山、反遭其噬」的慘痛前車之鑑。
最經典者,莫過於迪士尼(Disney)。1994 年,時任 CEO 艾斯納(Michael Eisner)以近乎羞辱的方式,逼退了自認理應接班的動畫推手傑弗瑞·卡岑伯格(Jeffrey Katzenberg)。結果,卡岑伯格憤而創立夢工廠(DreamWorks),推出《史瑞克》等鉅作,在動畫市場與迪士尼纏鬥十餘年。此案血淋淋地揭示:帶有羞辱性質的逼退,往往會親手製造出最危險、也最執著的敵人。
花旗集團(Citigroup)亦曾付出高昂學費。當年未能妥善安置被視為「太子」的傑米.戴蒙(Jamie Dimon),將其掃地出門。多年後,戴蒙接掌摩根大通,將其打造為華爾街最具影響力的金融帝國,反觀花旗則相形失色。這證明了治理者若低估「被放逐將才」的長期反擊能量,將付出慘痛代價。
零售巨頭家得寶(Home Depot)則因缺乏清晰的晉升路徑,導致熟稔營運的馬文.埃里森(Marvin Ellison)轉投死敵勞氏(Lowe’s),並以「複製優化」策略痛擊老東家。這正是典型的「內部天花板,外部舞台」所引發的資敵效應。
從防堵到疏導:成熟企業的解題之道
然而,西方企業並非只留下了失敗的範本,也演化出一套成熟的「安撫落選者」機制。
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在 2023 年的 CEO 交接堪稱教科書級典範。董事會在選定接班人後,並未將落選者冷凍,反而授予「聯席總裁」頭銜、擴大其權責,並搭配高額延遲性獎酬。此舉成功讓高層團隊全數留任,穩定了市場信心。
微軟(Microsoft)的案例則揭示了另一種智慧:有時,正確的抉擇比強行留才更重要。2014 年納德拉(Satya Nadella)勝出時,雖有競爭者離開,但微軟確保了其去向不會轉化為致命威脅。關鍵不在於「全員留任」,而在於「留下對的人,並有效管控離開的風險」。
這些案例共同指向一個核心結論:企業在面對頂級將領時,不能僅思考「誰最適合當 CEO」,更必須回答一個棘手的問題:「落選者的位置在哪裡?」
真正成熟的企業治理,不在於永遠沒有叛將,而在於是否有能力與胸襟,讓名將即使無法登頂,也不必轉身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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