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露意絲.佩妮《風和日麗謀殺案》:惡魔毫不起眼

副刊/露意絲.佩妮《風和日麗謀殺案》:惡魔毫不起眼
副刊/露意絲.佩妮《風和日麗謀殺案》:惡魔毫不起眼
《風和日麗謀殺案》書封。圖:傅淑萍提供

本文含劇情關鍵內容,請斟酌閱讀。
死神悄然來臨,退休教師珍.尼爾在仲秋的林間被一支箭刺穿了心臟。晨霧籠罩本該是色彩繽紛的楓葉所點綴的森林,那些鮮豔的落葉,已被發現屍體的居民以及接到報案趕來警方給踩碎了。故事的發生地是深藏河谷的三松村(Three Pines),三松村位於魁北克,一座彷彿遺世獨立的老舊村莊。
督察長亞蒙・葛馬許登場形象有些獨特。儘管身為凶殺組主管,可謂經驗豐富,但屈膝檢視屍體的他,內心仍為暴力致死而感到吃驚。作者露意絲.佩妮(Louise Penny)筆下的葛馬許,是一位願意流露情感的人,葛馬許與妻子芮安-瑪莉之間那種無話不談、深厚且坦誠的感情,令那份體恤與憐憫更顯真誠。
葛馬許的膝蓋在彎曲時發出聲音,爬高則讓他暈眩。他總是在觀察與思考,留心空間裡的人們聽到消息時表情的變化,不只是把眼光停在表面的證據。警界權力鬥爭激烈,他既不熱衷於升官發財,也不在意名聲,而是極度重視團隊合作,非常願意給新人機會。
將近八十歲的老人,倒於鹿徑附近,居民大多直覺認為這是獵鹿季節的一樁悲劇。負責調查作案工具的警員研究弓的形制與箭的類型,打獵用的箭簇,由四片刀鋒聚攏,相當鋒利,拿在手上就能感覺將要刺穿手掌的侵略性;而要準確地射中心臟並射穿人體,顯然是具備相當能耐的弓箭手。那麼,這就絕對不是一場誤射的意外,因為一位熟練的弓箭手絕不可能在近距離產生如此致命的誤判。
調查過程中,關鍵設施「獵人隱棚」(blind)成為全書最深刻的隱喻。隱棚是獵人用來遮蔽行蹤、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觀察獵物的偽裝,blind,也有「盲目」的意思。殺手躲在心理的隱棚內,自以為能冷眼旁觀而不必承擔後果。
這個隱喻展現了作者對人生態度的哲學思考,不妨把書中的幾個重要角色合而觀之,如何去活,決定了各自人生的樣貌。像葛馬許與畫家克拉拉這樣的人物,他們始終處於動態的探索,善於察己,而能自我超越。不論是積極勘查客觀的線索條件,或是主觀的性靈體驗與感悟,他們不害怕內在的迷惘與外在的挑戰,而能見到真相。當然,在這個實現人生的光譜上,位於極端對立面的,就是兇手班.哈德利。
介於這兩者之間的,則是處於不同程度與狀態的角色,他們也各自躲在自己的「隱棚」裡。青少年菲利普,他將鴨屎丟向男同志伴侶奧利維耶與加布里的小餐館,這不僅是惡意捉弄與歧視,更是他對自我身分認同迷惘的投射。他將無法接納真實自己的恐懼,轉化為對父親與他人的憤怒,試圖躲進這座情緒的隱棚逃避成長。而伊薇特・尼可警員則以傲慢與謊言來掩飾對犯錯的恐懼。儘管葛馬許極力提攜後進,但尼可的剛愎自用卻幾度讓他燃起怒火。尼可將資深前輩要求做筆記的指示視為是瞧不起她的專業,當被要求查詢關鍵的證據(珍的遺囑)時,她不僅沒有調查,還編造了荒腔走板的謊言,僅僅是為了維持那份虛假的自尊。恐懼犯錯,寧可停下腳步來維持虛假的完美形象,也不願透過示弱來換取學習與進化的機會。
然而,這種「不成長、不進化」的生命狀態,在班.哈德利身上展現得最為淋漓盡致。班過著一種「死寂」的人生,他是許多現代社會犯罪案件的縮影:一種拒絕承擔責任、將所有不幸歸咎於他人的被動人格。誠如二手書店老闆米爾娜所言,許多人其實不想要改變,因為「有問題」可以成為千百種拒絕長大的藉口,讓他們理直氣壯地繼續原有的生活方式。
在珍的遺作《好天氣》中,班被描繪成一個穿著短褲、卡在石頭裡的小男孩,面對著父母的家,象徵他永遠受困於過往,拒絕長大。班認為殺掉掌控財產的母親是「別無選擇」,是母親「自找的」,這反映了極端的男性權力失落與代罪羔羊心理。葛馬許對此有著犀利的評論:「他的內心依舊是個孩子,只有在拿不到想要的東西時才會變身為怪獸。」
諷刺的是,班這輩子被動消極,唯一一次付諸行動卻是親手毀滅自己。他殺了珍,是因為他恐懼《好天氣》這幅畫捕捉到了最真實的瞬間,會揭露他弒母的不在場證明。為了掩蓋罪行,他動手塗掉畫中自己的臉,卻正是這個「抹除」的動作,讓他在眾人之中露出了馬腳。
珍曾引述詩人奧登,「惡魔通常毫不起眼,而且就在芸芸眾生間,和我們同桌進餐,同床而眠。」藏在陰影中的惡魔,邪惡往往源於內心那灘因拒絕流動而發臭的死水。正如心理學家榮格所指出的,當一個人極力迴避成長、拒絕統合內在的陰影時,那些被長期壓抑的生命力並不會消失,反而轉化為怨恨與毀滅的能量。班的怒氣與殺意是弱者為了守護早已腐朽的舒適國度,所做出的垂死掙扎;為了維持現狀而爆發的殘酷暴力,最終卻成了他罪行的簽名。
可以這麼說,班與珍的差異,最終反映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哲學。書名 「Still Life」既可以指藝術的「靜物畫」,也揭示了靜止的生活,那不見得總是歲月靜好。珍.尼爾雖然過著看似平淡的生活,且背負著年輕時的創傷,但她選擇了「創造」。透過畫作,她掌握了自己人生的主導權,定義了她眼中的真相與世界。相反地,班自認為他的困境,來自於長期生活在母親的控制欲之下,卻從未真心檢視過自身的被動狀態,以及為了合理化一直以來編織的滿口謊言。珍的畫作對他而言,不僅是揭露罪行的證據,更是能瓦解一切的威脅——畫作宣告了班是一個活在謊言中的懦弱者。
的確,家庭影響了我們很多,血緣、語言、性格與家教奠定了我們身分認同的基石,但是我們也在成長的過程中,不斷「選擇」自己想要的樣子。故事最後,克拉拉關於「家」的自忖為全書畫下了深刻的句點:「家是『本我』的寓言,是我們所有選擇的自畫像,更是我們的『盲點』。」珍在年輕時因父母的反對而失去愛情,那個伐木工的死成了她一生的缺憾,但她沒有像班那樣選擇枯萎。相反地,珍透過藝術表達對生活細膩的熱情、對朋友的愛,留下她的精神,不要安逸地走入腐朽。這樣的一本作品,也非常適合成為三松村系列故事的起點。

作者/傅淑萍
現為「我們的教學事業有限公司」講師,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部落格「樂遊原」與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講師。曾擔任聯合盃作文大賽閱卷與命題老師。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露意絲.佩妮《風和日麗謀殺案》:惡魔毫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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